第一百五十六章 三尺(1 / 2)

世人只知道李山河有一个名字叫做道生我。

只是从未想过,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做乐朝天。

这不是化名,而是本名。

就像曾经在大泽里,柳三月曾经问过卜算子一个问题。

李山河是因为学了山河一指才叫李山河。

那么你呢?

所以卜算子叫谢朝雨。

李山河叫乐朝天。

只是这个名字,大概在当年青天道内乱之时,就已经未曾用过了。

所以世人无从得知,亦是正常。

人生百年如流水。

五十年亦然。

张小鱼在剑崖之下做的那个并不完整的梦里,倘若那幅田埂里少年跌倒的画面再清晰一些,那个停在了十二岁少年面前的年轻道人,自然便是笑眯眯的声音温和的乐朝天。

所以南岛虽然猜了许多。

却也始终未曾猜过,这样一个师弟,便是当今山河观观主,被世人称为疯子,称为恶人的李山河。

张小鱼安静地站在那里。

沉默了很久,而后轻声说道:“那就叫师弟吧。”

山河观兄友弟恭。

叫师父,自然会有许多的麻烦。

师弟不一样。

师弟是南岛的师弟。

乐朝天轻声笑着,坐在楼上说道:“自然可以。”

峡谷里长久地宁静着,下面有剑光飞舞,也许便是天涯剑宗那个新收的弟子在试剑。

张小鱼感受着那种剑意,里面有着很清晰的人间剑宗剑意的影子。

这固然是一件令人好奇的事,只不过张小鱼并没有心思去想那些东西。

只是在崖边临风而立。

“你是什么时候改了主意的?”

当初要张小鱼去杀一个伞下人的,是乐朝天,远离北方,藏在岭南山里诚恳地教着那个少年许多人生道理的,也是乐朝天。

这样的一个故事的开端。

是张小鱼入观之后的第一年。

彼时还是一个少年的张小鱼站在山河观热烈的灯火之中,回头看着自己那个分明已经很多岁了,却依旧年轻的师父。

——我入门修行,是为了什么?

某个年轻的道人轻声说道——为了杀一个撑着伞的人。

那时的南岛,大概还没有伞,也没有开始喝桃花酒。

很多的故事都还没有开始。

而某个道人似乎便已经知晓了许多东西。

是的,他是谢朝雨的师弟,白风雨的弟子。

许多东西,卜算子白玉谣会,乐朝天自然也会。

张小鱼后来站在剑宗后门的时候,看见那个撑着伞的少年的时候,其实愣了一下。

那时他想了很多的东西。

譬如连我后来会与师父你闹翻这样的事,你都知道吗?

命运当然不会是清晰的东西,它是模糊的朦胧的,一切都藏在不可窥视的迷雾之中。

但是他依旧选择了将自己的剑送入了因果。

因为张小鱼的另一个师父,也做了同样的决定。

于是张小鱼等到了某场蔓延至南衣城城头的风雪,与一个极尽疲惫的少年。

只是这样的一个故事显然也是有结尾的。

“当我看见了那一场三尺命运之外的风雪的时候。”

乐朝天轻声说道。

张小鱼长久地站在那里,过了许久,才转回身去,微微抬起头,面朝着小楼之上的乐朝天,很是诚恳地问了一个问题。

“什么是命运,如何又是三尺?”

乐朝天低头看着那张琴,那日他吐的那口血已经有些印痕在那上面。

这便是命运的三尺。

只是这样的东西,也许依旧不够明确。

李山河决定再给自己的这个弟子上最后一课。

所以抚琴的乐朝天,看琴的李山河,无比平静地与张小鱼讲了一个故事。

从自己的师兄,卜算子谢朝雨那里听来的一个故事。

“听说你通晓人间,熟知命运。”

丛刃坐在桥边看着谢朝雨说着,顺手从一旁的桃树上摘了一片青绿的叶子。

“那么你来猜一猜,这片叶子碎了没有。”

谢朝雨沉默少许,而后轻声说道:“这是不能猜到的东西。”

你说它没碎,那么丛刃就会以剑意将它摧毁。

你说它碎了,丛刃就什么都不会做。

但是年轻的谢朝雨取了巧,缓缓说道:“它在你心里曾经碎过。”

丛刃很是惊叹于这个年轻人的思维,于是松开了那片叶子,很是赞叹地说道:“你确实能够看到一些命运,但是不能穷尽它。”

谢朝雨轻声说道:“命运如何能够穷尽?”

于是丛刃与谢朝雨也讲了一个故事。

这个故事发生在更久以前。

——

丛刃偶然遇见了一个迷迷糊糊醒来的青裳少年。

也问了他一个同样的问题。

“前辈猜一猜,这片叶子碎了没有。”

青裳少年打着哈欠说道。

“没有碎。”

丛刃怔怔地在那里站了许久。

他摊开了手。

手中的草叶很是完整,什么也没有发生。

他一直以为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。

然而当那个青裳少年说出没有碎的时候,丛刃想了很久,却也不得不承认。

是的,这是有答案的问题。

青裳少年什么也没有做。

但是丛刃也什么也没有做。

他没有用剑意摧毁那片叶子。

因为他不敢。

哪怕少年只是在打着哈欠,找着自己的酒壶。

——

“举头三尺有神明。”丛刃平静地说道。“这里的神明,并不是黄粱的鬼神,而是某个比任何世人都要高的存在。”

谢朝雨沉默地站在那里,缓缓说道:“所以人间命运是可以穷尽的,在三尺之上,在那个足以掌控人间的人手里。”

这是最初的命运三尺的由来。

从一片握在手心的叶子看出来的东西。

乐朝天坐在楼上,抬手按在琴弦上。

“师兄的那场风雪,是一切窥探命运之人都不能控制的东西。”

张小鱼沉默地听着。

“当他握住那柄伞,他便在我们的窥视之外。便是丛刃,都要诚诚恳恳的劝慰一句——握紧你的伞哦少年。”

张小鱼自然明白这些东西。

这也是丛刃自始至终,不愿意南岛入剑宗的原因。

只是直到现在,他才意识到。

原来那便是命运的三尺。

世人之上的三尺。

“我曾经对那样一个少年怀抱着无比的恐惧,青天道故事,给我们所有人都留下了太过于深刻的印象,所以在那样的恐惧里,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杀了他。”

乐朝天微微笑着说道:“但是很显然,在看命运这方面,我不如朝雨师兄,也不如丛刃前辈。”

“人间大流自天上而来,自然不可以堵之,我们只能尽力的去疏导他,泯灭他的愤恨,浇却他的块垒,柔化他的本心。他要走十二楼的路,却也正好,正好适合成为一张用于作画的白纸。”

李山河能够画人间山河,自然也擅长画一些别的东西。

乐朝天自然是画画的,也是弄曲子的,但也是替人间治水的。

张小鱼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,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:“那我呢?”

乐朝天微微笑道:“从你离开山河观,便是你命由你不由我,问我做什么?”

张小鱼沉默地站在带着凉意的春风里。

乐朝天弹着曲子,缓缓说道:“观里的事,我不会再管,你要去走你师兄的路也好,走自己的路也好,都是你自己去选。”

曲声平和,只是其中隐隐有些哀伤之意。

“哪怕你依旧觉得像我这样的人,非死不可。”

这个坐于楼中的年轻人依旧眉眼宁静。

“我也不会在意。”

“至于你后来借着刺向师兄的那一剑,将那些污名污水泼向山河观,这是正确的。”

乐朝天轻声说着,曲声戛然而止,他松开了手,叠于腹前,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弟子。

“所有人曾经都猜测过谁会是山河观下一代观主,说法不一,无非是李石,陈青山,或者你。”

乐朝天抬头看向人间,神色淡然。

“但山河观不会有下一代观主。”

“这样一座道观,只会存在一代。”

“你们不杀了我,我日后也会杀了你们。”

乐朝天重新低下头来,神色漠然。

“你们天赋太高,我不会放心。”

兄友弟恭,上慈下孝。

张小鱼默然无语地站在那里。

至此他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李石会早早地离开了山河观,在关外建了一座溪云观。

师兄当然知道的会比师弟多。

一如当年白风雨之事。

最开始发难的,便是谢朝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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