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周安静了三五秒。

而顾劲臣也没让话头落地, 并没有使谈话中断，或僵持下来。

他淡淡莞尔：“另外，刚好相反, 身为一名专业演员，我认真地观看过周老师的作品。”

周潜张了张嘴：“……”

顾劲臣：“我个人非常欣赏您拿到金爵奖的那一部影片，可惜之后再没有看到您继续为观众们呈现好作品。距离上一部电影，已经过去了两年？还是三年？我记得, 您的上一部电影叫《暗锁》？”

说话之间，柏林影帝始终带着矜持温雅的浅笑，仿佛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的那种气势之争。

更像是与一位初次见面、志同道合的同行进行认真的交流。

却是绵里藏针，针针见血，顿时就让周潜陷入困局, 尴尬地坐在那儿不知如何回应。

提到他拿到金爵奖影帝的那部电影, 所有人都知道, 导演原本看上的是顾劲臣, 但是对方没有档期。

这是媒体爆料的新闻, 原本那位导演想再等一等，等顾劲臣完成好莱坞的拍摄工作，从洛杉矶回来再详谈，后来是周潜自荐上门、带资进组才争取到了角色, 就是因为当年没有特别出彩的影片，参加上海国际电影节获奖的几率很大, 公关到位, 果然获奖了。

周潜的余光扫视了一下现场的演员们。

所有人都露出了轻松愉悦的表情, 如果这是一场电影，观众们一定能从中获得满足“剧情期待”的快感。

从原本周潜带节奏，掀起“幽默调侃”的节奏和氛围, 刹那之间就变成了“从被压制到翻身”的对决爽感。

整个画风都转变了。

顾劲臣不动声色地，在瞬息之间扳回了局势。

与此同时，人物也立起来了，搞得好像周潜是反派一样。

但周潜在电影圈浸淫多年，什么明枪暗箭没见过，自然不会轻易败退，而是顺水推舟地问：“哦？没想到顾老师也会看国产悬疑片，你喜欢我的那部悬疑片？”

“哦，我不喜欢。”顾劲臣说。

周潜：“……”

“看肯定会看，我也拍过两部悬疑片，悬疑是我喜欢的类型。”顾劲臣沉吟一声，微笑道，“不过，我不太喜欢强凹悬疑感、硬堆惊悚氛围的影片，这是个人喜好的问题，我比较喜欢烧脑片。”

演员们倒吸一口凉气：“……”

强凹悬疑感……

硬堆惊悚氛围……

太激烈了，这要是有记者在场，肯定要狠狠地爆料了。

两位影帝真的是狠狠地互相扎刀子啊。

“我喜欢的悬疑片，要么影片中的悬疑成分更重、更烧脑一点，要么就像我们的剧本一样，将悬疑设置得自然而然，始终隐藏在故事里，贯穿在人物的互动之中，不到影片的最后反转，甚至没有人觉得这是一部有悬疑元素的电影，结尾谜底揭开时，才让观众们恍然大悟，大受震撼。”顾劲臣说。

还不动声色地捧了一波自家电影。

坐在旁边卡座的李导和编剧都熨帖地笑了出来。

周潜闻言，却是不由一愣。

之前他建议改剧本时，除了增加宫霖的反派配角戏份之外，还刻意提出过，是否要将剧中不伦不类的“悬疑氛围”删掉，最好把结尾“略显滑稽的反转”也改掉，修改为更直接、更有力、更贴近现实的“主角英雄一飞冲天取得成功”的热血结局。

周潜表示，这毕竟是一部真人真事改编的运动类电影，当然主人公取得成功的热血结局才更符合大众审美。

当时，顾劲臣在看完邮件之后，并没有给出任何回馈，只道：剧本的事，我身为演员无权干涉，请去和李导商量。

而此时，顾劲臣明确地提出，周潜之前提出要改动的，正是他喜欢、看中的部分。

这就令周潜比较尴尬了。

众所周知，《一飞冲天》这个剧本，就是顾劲臣从千万剧本中亲自甄选出来的。

事实上，除了剧本中富含的哲理，以及讲故事的艺术感，结尾也是触动他心灵的主要因素。

但周潜似乎真的只把它当成一部类型片来看了。

周潜笑容一滞，很难想象，当时顾劲臣看到他的建议时，会是怎样的表情。

周潜艰难地张了张嘴：“顾老师，这里有一点小误会……”

“周老师。”

这一次，不等周潜开口，顾劲臣打断了他。

顾劲臣用之前对方的那种调侃的语气道：“你知道的，同行们都说，我是书呆子，所以我比较喜欢烧脑解谜。”

看似一番寻常的自嘲自贬，细细品味起来，却带着浓浓的傲慢气息。

在顾劲臣一根筋冲奖的这些年，圈内确实有人戏说过“书呆子影帝”，但是，说这话的是一位德高望重、德艺双馨的老戏骨，而且对方是用“又爱又恨”“恨铁不成钢”的惋惜语气，显然是对成才晚辈说的气话。

当时的情景是，顾劲臣再次在国际电影节失利，那位老师愤愤地说，顾劲臣那个书呆子，难道就不能换个思路，别去歪果仁的电影节死磕吗，那群狗日的是在搞种族歧视！

当然，书呆子的言论，也建立在他伦敦玛丽女王大学研究生的基础上，在娱乐圈这个学历委实少见，大多是后期短期班镀金进修，寻常艺人想要一个“书呆子”的绰号还得不来呢。

这下子，连学历也被对方压了一头。

听不懂的人，只觉得顾老师的自嘲很有趣，而听懂的人，实在是暗爽。

即使顾劲臣自嘲自己是书呆子，也不会有人真的嘲笑他什么，因为他真的很牛掰啊。

顾怼怼要是真的书呆子，那么他的那些学生粉丝们，都要举手表示想要争取当一名书呆子了吧？

李里笑呵呵地注意到，直到这时，在场所有的演员、运动员、工作人员的注意力，已经一点一点地落在了顾劲臣的身上。

而周潜刚到的时候，分明大家的关注点都在金爵影帝的身上。

这是一个有趣而又神奇的现象。

周潜是新加入集体的，大家对他的到来都抱有新鲜感，而他的言谈举止也十分有趣，轻松自如，热情洋溢，甚至用了冷幽默，无所不用其极，格外吸人眼球。

从周潜来到卡座时开始，就让四周的气氛变得活跃而高温。

而顾劲臣则是矜持安静的那一个，多次被对方占据主动，牵动着整个气氛与谈话节奏，但他却始终保持着淡然优雅，进退得当、绅士有礼，毫不在意四周人的反应，言语之间透露出还一种疏离感。

但几番来往之后，所有人的注意力，还是慢慢地，慢慢地被顾劲臣转移了过去。

周潜也意识到了这一点，他稍微安静了片刻，直直地与顾劲臣对视着，随后就摇头失笑起来。

显然这一场对决，他是落败的那一方，但他还是极不甘心，冷着脸问：“顾老师，你是什么意思，难道你想把我本人也打造成剧本里那个惹人厌的角色吗？现在让我变得好像宫霖一样。”

顾劲臣眉心微微一动，眼底闪过一丝温柔。

不过，他没有回应周潜那句关于“宫霖”的问话，转而反问道：“刚才的我们，难道不是一个比一个讨人厌吗？”

周潜愣了一愣，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，卡座的气氛缓和下来，演员们都笑出了声。

可不是吗，刚才两人的谈话，真是一个比一个扎心，谁会在社交场合那么交谈？

顾劲臣抿了抿嘴唇，无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，忽然，他轻声道：“不，你不是宫霖。”

说着，他再度微微扬起嘴角，用调侃的语气说，“宫霖是一个混蛋，但你不是，你是影帝。”

周潜的目光闪烁了一下，还略微地皱了一下眉头。

李里导演一听这话，吓得手里的咖啡杯差点掉了，连忙扭头望了一眼咖啡厅远处的大门。

像是生怕顾劲臣对宫霖的那句“混蛋”评价，被即将赶来的容修听到（……）

事实上就是如此，剧本中，主人公陆少宁从落魄潦倒，到身负教练重任，无数次被宫霖欺负，无数被对方折腾得喘不过气来，无数次大骂宫霖“混蛋”。

宫霖所有的行为看上去都很混蛋。

大多演员都会将这个角色饰演成一个不讨喜的角色。

但在顾劲臣看来，这正是角色的闪光之处，与结尾揭开谜底时相呼应。

如果没有那个被周潜否定的结尾，他选中这部作品的概率会降低一半。

而坐在隔壁卡座的李飞昂，目光从两位影帝身上收回来时，恰好看到了司彬眼中的那种狂热与期待之色。

李飞昂早就知道，顾劲臣是司彬努力的目标，是偶像，是恩师，也是学习演技的模板。

不自觉地，李飞昂就想起，司彬早晨在视频中与好友的对话，他说好像真的喜欢上了顾劲臣。

但是，凭着李飞昂这么多年对司彬的了解，他很清楚，司彬对顾劲臣的那种情感并非爱情。

而是他对演艺事业的热爱、对自己平凡的出身、对原生家庭的抵触、对名利的欲望与追求，以及对顾劲臣如天神般的钦慕与敬畏，让他将那种近乎狂热的情感与爱情混淆了。

或许司彬也不爱他，李飞昂想，那人由始至终都只爱他自己。

在顾劲臣与周潜交谈的过程中，司彬一直偏着头，望着顾劲臣的侧脸，拳头紧捏，似跃跃欲试。

他多么期待，自己能够坐在那两人当中，成为影帝们的其中之一，与他们一起进行这一场众人瞩目的交锋对决。

大概是感应到了李飞昂的注视，司彬转回头，目光柔和了些，低声说：“晚上我们谈一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