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4.七娘又成什么精!(1 / 2)

尚书省都堂门前。

专差们不约而同瞟一眼糟老头子李白, 随后有位穿绯袍的端出官架子吆喝:“去,请巡查的街使骑卒上坊墙那头看看。有那等干扰举子心绪的泼皮顽童,都打了板子发落回家去!”

一听要打板子, 七娘窜得比谁都快。

她叫了小喜藏回袖兜, 顺着土夯墙边的行道树“哧溜溜”就落到地上, 招呼着一排小跟屁虫们飞奔跑远了。

专差不由松了口气,催促李白:“查验过了就进去啊, 别杵在这当门神, 难不成还真年纪大了腿脚不好?”

李白:“……”

这帐回去再跟七娘算!

李白深吸一口气, 内心骂骂咧咧走远了。门外棘围重重,胥吏仍在纵声唱名一一核验,他抱着一笈囊的脂烛水炭, 跟随司派遣指引, 分坐去了西侧廊庑之下。

这时候的考试, 是在都堂廊下席地而坐进行的。①

李白上了茵榻入座, 才发觉礼部不过就是往草席底下垫薄薄一层褥,身旁再燃上一盆不暖和的免费炭盆, 正月里的寒气顺着地缝直往骨髓里钻。李白常年习剑四处游历,搓搓手也完全扛得住。只苦了那些身子弱的文士, 没一会儿就此起彼伏的咳起来。

大约快到卯时,一阵挝鼓响过后,有人放声申诉:“本次贡举第一场试杂文,卯时付问头,通宵一日后, 酉时绝笔。准试——”②

这些传话申诉的声音落地,整个尚书省都堂便寂静下来。

旭日从东侧渐渐升起,又缓慢西移。寒风中的举子们不但要保持神思敏捷, 手也不能冻僵了,免得影响了笔下字形风骨。李白沉心静气,一口气将杂文作到三分之一,才发觉已经是坊门要关闭的时辰了。

他晨间只用了个胡饼,一碗稀清粟粥,就怕吃得太饱犯困,不如带着三分饥脑子清醒。这会儿被冷风吹的饥肠辘辘,连忙取了餐器炭火出来,打算弄点吃的。

拜七娘所赐,他带进来的吃食备的很精细。

汤汤水水是没法弄的,他们便赶在前一夜做了些鸡鸭子饼,还有素菜和肉馅的馒头(包子),七娘还偷偷给他带了几个豆饴茶食。

李白将自带的炭加到炭盆里,等烧旺了,再把火钳蓬在上头,热起了肉馒头和鸡鸭子饼。馒头是用猪肉和葱包的,外皮松软,内里鲜香,李白一口气吃了两个,又烤着炭火,吸溜了一张鸭蛋黄流油的鸡鸭子饼。

隔壁的举子听得鸭蛋油在火上滋滋作响,忍不住也跟着咽了口唾沫。

李白又喝了碗烧热的姜茶驱寒,便算是用了顿不错的“春闱饭”。

天色渐晚,早春的夜里寒湿极重,是以有钱人家的子弟早早就把炭火烧旺起来,那些贫寒的,便只能多燃起一支礼部免费发的烛火。

夜深了,中书省都堂内燃着上千盏烛火,麻衣满座,衬得廊下如铺开了一层厚厚的积雪。

雪不知什么时候便真的落下来。

等到第二日酉时,杂文收卷,李白恍惚间向外探看,才发现都堂内的各处小道上,已经有胥吏撒了盐粒子在化雪。

有人叉着腰叹道:“今年又是倒春寒,苦了这些科考的士子。”

李白却不这么想。

七娘从前在匡山时就喜欢漫山跑,回来会告诉他:哪家的山户没柴烧了,上山砍柴滑了一跤摔去半条命;哪家的孩子又馋嘴,钻在山下林子抓赵蕤散养的鸡;哪家的阿婆腿脚不好,靠给人浆洗度日,一到冷天关节通红。

今冬寒凉蔓延至春日,更苦的只会是这些人。

李白不知自己何时学会了观察关注这些,大约是受了七娘的影响,但他觉得这不是一件坏事。

休整一夜后,紧跟着就要进行后两场考试。李白先前还感觉良好,这第二场考完,精神便有些恍惚了;等到最后一场对策考完,入场时潇洒的白衣狂士彻底成了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。

李白毫无所觉,拾掇拾掇笈囊,迈出了中书省都堂的大门。

七娘这几日在家放飞自我,险些没把屋顶掀了去。好在有个裴稹就住在附近,每日下值都去瞧瞧她,还总拎着一堆好吃的。

于是,今日一早七娘才乖乖跟着裴稹来接李白了。

都堂门外的主干道挤得人山人海,比春闱开考那日还要热闹许多。

七娘个头太矮,踮着脚也看不到李白,急得不断扒拉着裴稹的袖子蹦跶。裴稹笑呵呵的,故意举高两只手臂叫她够不到。两个人正进行着幼稚的抢夺战,李白迈着虚浮无力的步子飘过来,一下子就卸了气力靠在裴稹身上。

一场贡举,把人折磨的眼下青黑,发型散乱,青胡茬半长不长地挂满了下颌,连脸颊似乎有些凹陷了。

裴稹故意问:“七娘,这人谁啊?”

七娘草草扫一眼,执着于裴稹的胳膊,摆摆手道:“老阿翁,你认错人啦,这不是你儿子。”

裴稹“吭哧”便乐出来了。

李白气得够呛,气若游丝质问七娘:“你再睁大眼睛,好好看看我是谁!”

七娘便有些好奇地凑上去,透过李白狂野蓬乱的发型看向他那张脸,随后发出“哎呀”一声:“师、师父?!”

李白:“嗯,逆徒。”

七娘满脸的欲言又止,最终化为一句疑问:“……你是被人追杀了吗?”

李白:“……”

裴稹实在忍不了了,放声大笑起来,毫无形象可言。

李白琢磨了一下,觉得自己这几日过的,还真像是被春闱给追杀了。遂也不跟七娘计较,提溜着她的后脖子,将人拎到眼前问:“我问你,开考那日,你在那墙头上喊我什么?”

“……李十二白。”七娘诡辩道。

“还有呢?”

七娘没吭声,先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,再退两步,直到一个安全距离,才囫囵答:“糟老头子!”语速极快,说完还躲到了裴稹身后。

李白的中气随着火气上来,一下子精神抖擞:“放肆!”

七娘有了“盾牌”,探出脑袋做鬼脸:“略略略,我说的是实话。裴三郎,你看看我师父现在是不是糟老头子?”

裴稹笑呵呵的看热闹不嫌事大:“是挺老头子的。”

李十二白被他们联合捉弄,当场暴走回家,饭也不吃觉也不睡,定要先沐浴梳洗一番。裴稹怕把人惹毛了,十二郎又要拔剑指点他,连忙张罗着去隔壁东市买酒买肉了。

在大唐酒文化中,长安名酒一直为人津津乐道。如良酿署出产的御用春暴、秋清、桑落酒,等闲人家是喝不到的。想喝酒只能自酿,或是花钱去买市店酒。③

裴稹今日要买的便是关中出名的岐州(扶风郡)西凤酒。

烛火点亮了一屋酒肉。

李白恢复原本模样之后,便迫不及待开了酒坛与裴稹畅饮起来。七娘在一旁敞开了肚皮混肉吃,画面有一种奇妙的温馨和谐。

一碗好酒下肚,李白赞叹:“剑南有烧春酒,与岐州西凤酒有些相似之处。不过,烧春酒是当头一辣,西凤酒要更为醇厚浓香一些,倒是各有千秋。”

裴稹便又满上两碗,问他:“今年春闱,感觉如何?”

李白端的是无敌自信狂放:“便是中书门下要试卷复查挑刺,我也无惧!”

裴稹乐得不行,又独自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喝下。这才三碗下肚,裴三郎便摇头晃脑,醉意嚷嚷着“今春入仕前,定要跟十二郎回剑南再饮一番”。

七娘抱着一只烤羊腿,整张小脸都埋进去了,还边吃边问李白:“师父,裴三郎不会这就醉了吧?”

李白又是一碗豪饮:“去年在洛阳,他被裴家军中同辈戏称‘三杯倒’,如今足足三碗,已经是大有进益。”

七娘冷漠啃羊腿:“哦,好厉害哦。”

李白:“……”

已经进入撒酒疯状态的裴稹听到这话,忽然原地静止一会儿,又凑到七娘跟前,眼泪汪汪地哭诉:“阿耶,阿耶您供我吃,供我穿,还辛辛苦苦为我跑官,我不该不会喝酒啊!”

然后噗通跪下来,抱着七娘的小短腿:“耶耶,三郎错了!”

裴稹哭得惊天动地,七娘的羊腿都吃不下了。

她扭头迷茫地看向李白:“师父,裴三郎喊我耶耶诶,我不应他,是不是很不礼貌?”

李白:“……你别添乱。这小子酒量这么差,怎么回回还上赶着赴酒宴,比我都积极。”

七娘在旁幽幽:“大概就是越菜越爱喝吧。”

*

二月中旬,春色正当头。进士放榜已经定了日子,因为张榜总在春日里,故而也称作“春榜”。

张榜之前,会有良史先在尚书省唱第。在春闱三场试中,最后一场“对策”,往往是决定了录取与否的关键。因而,往年唱策都成了士子们最期待的重头戏。

日头开始西斜时,参与策试的士子都已经集中在都堂内,等候着良史唱到自己的名字。

李白混在人群中,听着身边或激动,或紧张的窃窃私语,忍不住内心也跟着澎湃起来。“日暮但候吟一声”,古往今来,多少士子都曾在此刻有过同样的心境。

唱策之夜,一直要持续到很晚。

七娘吵着要跟来,李白以她“长身体”为由,将人关在被窝里睡觉,虽然他也清楚,等他一走,这丫头定然闹翻天。

李白选了个角落,静静候着,看到被唱名的人欣喜若狂,手舞足蹈,旁边的士子便更为焦心起来。他忍不住也伸长了脖子,往良史的方向看去。

这个流程进行了很久,久到李白怀疑自己是不是跟裴稹牛皮吹得太满,遭天谴了。

终于,东方地平线上见亮时,高台上的曹良史往李白所在的方向特意瞥一眼,随即拉长嗓子唱名:“最后一位,绵州青莲人士,李白——及第。”

朝阳初升,天光在这一刻敞亮。

李太白的心飘了大半宿,终于在此刻落地。

唱第之后,礼部便要派人去南院东墙上张榜了。④

这张榜墙高一丈有余,以状元为榜头,列出所有进士及第者。一笔所书,便是满门荣耀。

李白回家接了七娘,赶到的时候,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人。这里头不止有看榜的士子,也有考官、诸举子的“座师”,以及榜下捉婿的贵胄乡绅。

师徒俩眼见挤也挤不进去,索性老远袖手站着,像是吃瓜的老农带着闺女进城了。

裴稹早就在榜下候着,这时候看到“春榜”榜首,有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,又扇了自己两耳瓜子,才确定眼前所见不虚。

今年的榜首,竟然有两人!

此刻,围在春榜前的士子们也在谈论着榜头双状元的事情——

“自开贡举,我还是头一次见一榜双状元的情况,今春变化之多,前所未有啊!”

“听闻中书门下复审,便为这双状元吵的不可开交。”

“你们不知道,原本那虞闲做榜首尚有争议,后一位的文章对策倒是得了礼部与中书门下两方青眼,只可惜出身是在”不太行……”

是个商户之子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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