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9.第 59 章 不要脱下这身衣裳。(1 / 2)

胤奚喝醉后还算乖, 得到心满意足的答案,就带着依依不舍的劲儿挪开了。

那缕笼罩着谢澜安的淡香随之纷散,谢澜安瞥了他一眼, 出门时神色平常,令允霜照看胤奚一些, 自己走上甲板,吹了会晚风。

船上没有更鼓梆子, 星光也岑寂,分不清时辰。她独自立于夜下,身影峻丽孤傲,几与苍穹江水融为一体。

阮伏鲸在船舷另一边,从玄白手里接过那件挡风的斗篷,犹豫了下,没有上前。

他心里清楚, 他若此时过去,表妹身上那股疏人千里的冷漠便会消失,转而与他如常说话。

不会显得那么清寂, 却也绝不会是给胤奚捂嘴时自然流露出的放松。

难不成那走运的小子当真近水楼台——

阮伏鲸想到一半便不想了,表妹是何等人物,想并肩与她站在一处, 还早得很。

一众护卫分散在各自的位置,自也不会去打扰主子。

万籁俱寂的水声中,谢澜安身后忽响起一人话音:“还是这样顺眼。”

谢澜安淡淡回头, 男子装扮的她在月下是天人之姿。

阮碧罗身披一件观音兜斗篷, 钗珥在夜风中轻摇。

自从湘沅水榭被禁后,这母女俩便没有说过话了,阮碧罗上船后也一直留在船舱里, 谢澜安带的人只知道船上有谢家主母同行,却都没见过她的面。

谢澜安借着微弱的灯火,往母亲清素的脸上看了两眼,“阿母这么晚了还不歇息,莫非近乡情怯?”

听到这声不温不火的“阿母”,阮碧罗恍惚少许。

“比不得你,”妇人语气生硬,“这么晚还与不清不楚的人厮混。茗华说,你身边带的男男女女,数他姿容最出众——这人究竟是你的门客,手下,还是入幕之宾?谢澜安,你是何等身份,此子是何等身份,你执意换回女装,便是为了自甘下贱吗?”

被一个母亲当面质问入不入幕的,换作寻常女子只怕要羞愧投河。

谢澜安不是寻常人,哂笑一声。

世上哪有像胤衰奴这样动手动脚的门客呢,有的话,早被她打断手脚扔江里喂鱼了。

她教他,也不是为了养一个入幕之宾。消遣的玩物俯拾皆是,但能看透她隐秘的,只有一个胤衰奴。

说到底,一个不该留的人她留下了,一个不该纵容的人她屡次三番地容许了,那么,她便是惯着他了,没有自欺欺人的借口可讲。

这个人,她信了。

“阿母既然托茗姨打听,莫不知我在外做的是什么事?”谢澜安负起手,凝望月下泛着暗粼的江水,“士族可以一夜变成庶民,寒人也可鲤鱼跃龙门一朝显贵,谁高贵谁下贱?身份?假以时日都是笑话。”

阮碧罗受不了她绵里藏针地说话,勃然欲怒,又勉强忍了下去,她沉默半晌,忽换了似笑不笑的声腔:

“你可知,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是什么?”

谢澜安有些索然无味,心想:不知那小醉鬼老实睡着没有。

她准备走了,阮碧罗轻幽的嗓音在汩咽的水流声中响起:“男人,建功立业是他们本能的追求,国邦是他们建立的,战争是他们发动的,史书是他们书写的。家中有妻有子,对他们来说固然圆满,但那不过是锦上添花,他们绝对不会看重后宅的风景多过前堂的功业——像你父亲那般体贴的男子,世所罕有。而女人——”

阮碧罗见谢澜安不觉间驻了足,牵了牵嘴角,绕到她身前,用那双锐利又悲悯的眼睛盯着她。

“女人生来便带有生育的职责,肌骨软,心肠便软,这样的人,是做不成男人的事功的。因为她纵使再有野心,再有才学,行到高处回首,总会空虚寂寞。男人能用杀伐与功绩填平他的空虚,可这对女人来说不够——她们是花,需要温柔与关爱来滋养。

“乾刚坤柔是天命所决定的,你想逆天而行,你能吗?”

谢澜安平静地说:“可我偏偏不是你说的那种女人。”

“那你就不是女人!”阮碧罗笃定道。

她循循善诱着:“澜安,你是男子啊,你听,你连声音都是属于男子的,你是我悉心教导二十载的宗族冢嗣。你想做官,你想成事,可以,以男儿的身份做,不要脱下这身衣裳。”

暗处值守的贺宝姿动了动眉头,她听了这话,只觉得胃里翻涌不适。

她女扮男装五年,虽然艰难,至少家人是理解她的。

她难以想象谢娘子在这种人身边,是如何长大成人的。

她几乎要忍不住上前,却听谢澜安扬声向甲板对面道:“茗姨,母亲平日是否不怎么与人说话,怎么憋成这样了?”

“谢澜安!”阮碧罗恼羞成怒。

“天无私覆,地无私载,若女人才是维系人民代代传承的一方,”谢澜安抬眸,月光清清冷冷地落在她眼里,“那为何女人千年来都匍匐于男人之下?母亲想过吗?”

她知道阮碧罗听不懂这些,但谢澜安没有火气,她只是心平气和地,看着眼前这只剩血缘而无感情的可怜妇人。

战乱时有一种‘两脚羊’,那是把女人和小孩的手脚绑起来,串在扁担上论斤售卖,买回去不是养的,是吃的。

而太平时,女子便是花朵与珠宝了吗?也许有极幸运的姑娘,生在极开明的家庭,可以这般无忧无虑,可大部分的她们,也仍是没有被绑起来的两脚羊罢了。

人们没有动用绳索,人们只是将她们困于内宅,相夫教子,割断她们远游四方的心志,也剥夺她们名见于经史的可能。

史笔是在男人手里,规则是由男人写就,不错。

那女人为何就不能夺过笔来,改一改箴碑上的字?

“这样的世道,我不喜欢。”在阮碧罗难以理解的神情中,谢澜安如是说。

江水东流一夜,翌晨,胤奚在缪娘子推门的声音中醒来。

他饧开的目光扫见一道人影,人还未十分清醒,本能警惕地坐起身来。

缪娘子反被吓了一跳,歉意道:“哎呦,吵醒小郎君了,仆妇是来看看小郎君醒了没有……”

——不过话说回来,那酒糟鸭里不过兑了几小碗米酒,炖一炖也就没了,她还没见过酒量这么浅的男子。

幸好这位郎君醉后不吐不闹,省了她不少事。

“多劳娘子。”胤奚松了后背紧绷的肌肉,无意识地捻了下脖颈。

他是和衣而卧的,缓了两息,下榻整好衣襟,在船板的轻晃中揉动发胀的额角,回忆昨晚之事。

昨晚吃饭后,他好像被女郎抓在手里,再然后……再然后……

完全想不起来。

胤奚神情放空了一会。

他问缪娘子是什么时辰了,缪娘子道:“才过辰时,郎君饿了没有,仆妇为郎君备膳。”

胤奚摇头谢过缪娘子的好意,缪氏出去后,他迟钝地拎起自己的领子闻了闻,洗漱一遍,换上干净衣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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