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0.第 70 章 石中火,梦中身(2 / 2)

彼时月亮都被遮住,夜色里薄薄的起了一层雾气,即便朱雀大街上掌着灯,视线也不十分分明。

庾言示意下属们戒备,自己催马向前,打眼看清楚来人,不由得为之一怔。

那是个形容稍显邋遢的中年人,胡子拉碴,蔫眉耷眼,背负有一口很大的箱子。

大概是因为箱子太重,所以他脊背弯曲起来,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段崎岖的松枝。

庾言将手按在了佩刀上,沉声开口:“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是宵禁时分吗,怎么敢深夜在朱雀街上游荡?!”

那段松枝抬起头来,向庾言道:“这位将军,我是来送信的。”

他张嘴言语的时候,露出了口内黑色的舌头和牙齿。

庾言见状,眸色为之一重,声音平稳的继续问道:“什么信?”

那段松枝便笑了起来:“是个口信。不过,不是给你的。”

庾言听得心下暗动,惊疑之余,又微觉悚然。

而对面来人并没有卖关子的意思,先前一句说完,便自顾自的点了点头,继续道:“请你奏明当今天子,越国公夫人在我们手上。京氏公子说,你们可以用一样东西,来交换她。”

说完,他仰头看了看天,像是在确定时辰:“如果天亮之前,京氏公子拿不到他想要的东西,那你们就再也见不到越国公夫人了。”

庾言听完前半段,饶是向来沉稳,也不由得变了颜色。

再听完后几句,更深有种离奇又荒诞的莫名感。

越国公夫人在他们手上?

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?!

京氏公子又是谁?!

还有,也是最要紧的一点——为什么越国公夫人在他们手上,结果这个“他们”不去找越国公府,却要在宵禁时分到他面前来,叫他去找圣上?!

庾言心头涌动着无数个疑问,倒是还算沉得住气,同这形迹可疑,来路不明的来客攀谈:“如今已经是宵禁时分,宫门早已经落锁,我不可能在天亮之前将消息传递给圣上,更不要说在天亮之前解决整件事情了……”

那段松枝却已经解下背负着的那口箱子,靠着它,随意的坐在了地上。

“将军,那是你的事情。”

他打个哈欠,声音含糊的说:“不过出于好意,我要提醒你,如果因为你没能将消息送到当今天子面前去,而导致这场交换失败,那你,你们所有人,都要以死谢罪。”

庾言神色晦暗的看着他,没有言语。

倒是他身后的某个校尉轻轻拉了他一下,神色古怪,低声道:“据说,越国公夫人是当今和韩相公的孩子……”

庾言:“……”

庾言白了这下属一眼,却也懒得花时间来同他说什么了,稍稍思忖几瞬,他勒紧缰绳,问那来客:“所谓的京氏公子……”

来客靠在箱子上,睡眼惺忪:“你没必要知道京氏公子是谁,当今天子知道,就够了。”

庾言心有所悟,几瞬之后定了主意,留下一半的人守在这里,自己带人往宫门前去了。

彼时宫门虽然已经落锁,但并不真的就是毫无办法可以打开了。

尤且庾言身居金吾卫中郎将,原本就是宿卫神都的将领之一。

庾言匆忙去报了急故,循着偏门进入宫城,还未越过南衙官署,便觉眼前明光一晃,继而眼见着一道清光驱破乌云,月亮终于从云层之中显露了出来。

亮堂堂的,闪着明光,像是狐狸的眼睛。

庾言因这漫天的皎洁之色而心神稍定,大步向前,再抬头时,忽然间身形一震,为之怔住。

矗立于南衙与禁中之间的中朝门户大开,倏然间亮了起来,那光芒由中及外,转瞬间蔓延开来。

庾言见此场景,心驰之余,难免魂飞,转而便听见有人在身边,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开口道:“中郎将,请将你所知道的转述给我们——这也是圣上的意思。”

庾言心头一惊,再回神时,惊觉身边不知何时,竟已经多了数位紫衣学士!

他事后简直都要回想不出来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了。

但在当时,他其实很尽职尽责的将那来客的话悉数转告给了紫衣学士们。

越国公夫人在他们手上……

京氏公子……

还有那场必须在天亮之前完成的交易。

庾言恍恍惚惚的想,这是怎么回事?

我还没有进宫,甚至于没来得及途径中朝,圣上和中朝学士们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?

而在此外,越国公夫人究竟是什么身份,为什么可以惊动圣上,甚至于出动如此之多的中朝学士?!

庾言甚至于怀疑,此时中朝里所有的紫衣学士可能都被出动了!

……

越国公府。

栗子婆婆寻到了先前乔翎入宫时穿过的那身衣裳,仔细的翻过之后,不由得摇头叹息起来:“真是后生可畏啊,看起来,元城京氏出了一个了不得的后人呢……”

神刀在她身边缄默的听着,并不做声。

向怀堂脸上却是少见的显露出几分忧色:“婆婆?”

栗子婆婆没有给他解惑,只是将那身衣裳放下,说:“走吧,去会一会他乡来客。”

……

俞府。

俞安世夫妇俩睡到半夜,冷不防被侍从们给叫起来了。

“老爷,老爷?外边好像出事了!”

为着今日的那场大火,俞安世今天才刚加了半宿班,这会儿睡得正香,被人强行叫起来之后,还有些怔楞:“出什么事了?”

侍从告诉他:“外边街上的人,都叫回去了,不许留在外边,坊外街上好像有军队在集结……”

俞安世听得心头一紧,一翻身下了床,胡乱穿上衣服,便要往外边去。

俞夫人叫他:“哎——”

等丈夫回过头去,她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,夫妻二人相顾几瞬,终于,俞夫人还是说了句:“小心些。”

俞安世莞尔一笑,朝她点点头,开门出去了。

那侍从说的不错,外边已经有人在掌控局面了,虽然正是深夜,然而四下里都亮着火把,无数支交叠起来,几乎照亮了神都的上空。

俞安世下意识的扭头去看皇城方向,倏然间怔住了。

不只是皇城,连同中朝,居然都亮起灯来了!

他情知是出了些自己不知晓的变故,然而要说是士卒哗变,好像又不是。

俞安世吩咐家中侍从看紧门户,自己回房去更换官服,另取了金鱼袋来佩上,转而骑马往皇城去。

彼时外边街上虽然戒严,氛围凝重,但并没有失去秩序。

负责把守彼处的左威卫仔细查验了俞安世的腰牌,终于将其放行。

俞安世骑马出门,半道上遇见了同样出门的唐无机——因为宰相们当中,此二人家底最薄,所以买的房子位置稍偏一些,难免也离得近。

也亏得他们是宰相,还有朝廷给予的折扣和专项补贴,不然依据神都的地价,再掂量一下二人的身家,想买一座府邸居住,估计得住到城外去……

两位宰相碰了头,难免低声议论起今夜之事。

俞安世问唐无机:“可知道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?”

唐无机摇头,目光无奈:“我这儿也是一头雾水。”

略顿了顿,又说:“如今神都城内只是戒严,并没有失控,可见命令是下达十分明确,多半是出自禁中,没由得是宫变了吧?”

俞安世也明白这道理,所以才要往宫中去。

神都作为帝都,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帝国所有人的心脏,忽然间有了这样的动作,实在令人心惊。

而无论是好是坏,身为宰相,都该在第一时间迎上前去,这原本也是职责所在。

两人带着侍从走过一条路后,转而进入朱雀大街,又走了一段距离,却被人拦下了。

金吾卫长史赵桥神情紧绷着,抱拳行礼之后,向他们示意:“两位相公请往东边绕行,此路不通。”

俞安世与唐无机对视一眼,不由得开口问:“是有什么变故吗?”

赵桥摇头道:“两位相公恕罪,职责所在,无可奉告。”

那二人再次对视一眼,倒也不为难他,只是问了一句:“命令是自禁中发出否?”

赵桥回答的斩钉截铁:“这是自然!”

那二人朝他点点头,转而绕行东路去了。

及到了宫门外,竟见大监早已经等候在此,见了二人之后,笑着迎上前来:“二位相公住的远了,来的难免也晚一些,卢相公与柳相公,此时已经在崇勋殿中了。”

俞安世与唐无机听闻这话,倒也不觉得奇怪。

三省的宰相们素日行事虽秉性不同,政见有异,然而品行上可供指摘之处倒是真的不多。

卢梦卿饶是行事较之其余几位宰相稍显乖张了一些,但骨子里毕竟还是有着侯门子弟的傲气和文人清正在的。

两人协同监正一路向前,夜风吹动,身上官袍随之飘动起来。

彼时崇勋殿内灯火通明,殿外执刀戟斧钺的宫廷武士林立,殿内却只有零星几个内侍和宫人垂着手,木偶一般侍立在侧。

柳直与卢梦卿已然在座,大公主跪坐在父亲身边,执弟子礼斟酒,而圣上在听闻唐、俞两位相公相携而来之后,更是动容起身,亲自迎了出来:“虽是大变之时,然诸卿并不顾惜自己,漏夜前来,终不负朕啊……”

……

朱雀街上。

金吾卫长史虽然穿的单薄,但是却并不觉得有多冷。

他目光不由自主的往被拦住的那片地方看了过去。

就在不久之前,他一连见到了数位紫衣学士,还有几个形容十分古怪的人……

栗子婆婆终于到了。

那坐在地上的枯松一样的傀儡师看一眼面前的诸多紫衣学士,再看一眼垂垂老矣的栗子婆婆,终于说出了己方的诉求:“京氏公子想要得到当初你们内部分裂时,南派得到的那半部《圣人书》。”

紫衣学士们听得无波无澜,只是冠帽之下,隐藏于黑纱之中的视线,不可避免的投向了栗子婆婆。

后者反而很沉着。

她轻轻摇头:“那不是我能做主的事情。”

傀儡师说:“那就去找能做主的人来。”

说完,他抬头看了眼天际,很认真的告诉在场众人:“京氏公子说,这场交易必须在天亮之前完成,如果过了这个时间,越国公夫人走得太远,他就无法将越国公夫人从空海之中带回了……”

“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,是吧?”

傀儡师说:“虽然《圣人书》很珍贵,但仍旧无法同越国公夫人相较,不是吗?”

众人皆是默然。

本该最为着急的栗子婆婆反倒没有显露急色,而是环视周遭,继而将目光落定在对面那片深紫色当中。

她语气当中包含了某种喟叹和感慨的意味:“善骑者堕于马,善水者溺于水,像我们阿翎这样热心肠,爱多管闲事的人,也难免会折在爱管闲事上。”

“进入空海的条件是很苛刻的,除去一道极其难以获得的符箓之外,还需要一支燃烧的极其罕见的得道犀牛角,以及一束寻常人几乎捕捉不到的石中火。”

“那孩子知道空海很危险,不会贸然进去的,但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,有人悄悄将钥匙递给她,她在浑然无觉的前提下,自己推开了半扇门。”

“今日发生在宫里的那场大火,就是通往空海的一半钥匙啊。梁木燃烧,香炉倾倒,火光漫天,一切都自然而然的被遮掩住了。用人命来做引子,赚她入彀,叫她不知不觉之间主动进了陷阱……”

栗子婆婆注视着面前的诸多紫衣学士,语气平和的抛出了自己的结论:“你们当中,至少有一个人,是京一语的内应!”

……

河州,山间。

背负一具红木棺材的道人正在赶路。

乌云蔽日,薄雾弥漫,连带着前行时候的视线,也受到了影响。

那道人却也不急,手里握着一条狗尾巴草编织成的短短鞭子,神态随意,作驱赶状,口中曼声长吟:“清夜无尘,月色如银。酒斟时、须满十分……”

须臾之后,漫天乌云散去,天光尽露。

他仰头去看漫天星宿,几瞬之后,摇头失笑,行路如前:“浮名浮利,虚苦劳神。叹隙中驹,石中火,梦中身!”请牢记收藏:,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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