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5.凶星将至 “哭够了吗?”(1 / 2)

那应该是一个氤氲着露水和草木气味的清晨。

虽然水泽边的蒿草已经变黄, 折断,被马蹄踏得匍匐在水中,周遭的村落也不再升起炊烟,但仍有人不愿意放弃故土。

那个没有用布巾扎头, 脖子上系着一条汗巾的老农站在树下, 把柴火堆在自己的脚边。

冬天快来了,今年的冬天会比往年更严酷些, 邻里少了, 活着的人只能自谋生路。

他用余光瞥着脚下的柴草,又眯起眼睛抬头,享受着这个秋天已经所剩不多的晴日。

突然, 一阵马蹄声从远处过来。

那个农人睁开眼睛,伸手抓住了腰上的柴刀。他已经听出这是一人一骑, 但仍没放松警惕——这世道任何骑马的人都值得警惕,即使手握武器,双脚站在地上的人也比骑在马上的人孱弱许多。

但当他看到马上的人时, 他慢慢松开了柴刀。

那陌生人不着甲,身上也没有武器, 当靠近他时那人放慢了前行的速度,直到停下。

在沾了尘土的发丝下是一张和蔼的,汗涔涔的脸,他凑过来,客气地叫了一声老丈。

这农民仍旧稍微有些警惕地看着陌生人,而这个骑马的来者微笑着拱手, 仿佛自己是他的一个后辈。

他说自己是传令的信使,因为军情紧急不能久留,想托老丈把一个盒子送去附近的军营。

只要盒子送到, 军中人自然知道情形,也会给他一份公道的奖赏。

农人从未听过这样的话,也不知道附近的附近的军营里是何许人。

他本应拒绝的,但那张忠厚的,有些薄汗的脸莫名其妙地可信——何况那人给了自己三十枚铜钱呢?

于是这个一无所知的农民,就在晌午后拿着这装满手指的盒子走向了裴纪堂营中。

嬴寒山对着盒子皱了皱眉,她对血腥的事物很少有所感。

作为一位实际意义上的杀生道女修,她没有大多数人会有的那种对骷髅或者血液所有的天生恐惧感。

这种恐惧源于对死亡的不安,而杀生道者的本能超越了这种恐惧。

她询问地抬头看着周围的同伴,试图从他们口中找到一些解释,但所有人都保持沉默,用眼光暗示她低下头去再看。

于是她又低下头去。

盒子里的手指已经开始分解,血块变得漆黑,嬴寒山意识到在它们之间散布着些小物件。

这些物件很难分辨,或许有一块割下的袖口,一个系着红绳的铃铛,两枚紧紧相连的贝壳,这些细碎的,不值钱的,生活化的小玩意堆在一起,被血染成暗褐色。

一股反酸的郁气涌上嬴寒山的喉咙,她的胃在这一刻收缩绞紧。

“不是吧。”她听到自己喃喃自语。

“是白门那边的乡里。”杜泽说。

世界上最残酷的计数工作就是数尸体。

或许数敌军尸体时会好一些,数字转化为战功的兴奋可以掩盖住其他的一切。

数自己人尸体时也没那么难过,至少在最开始的那个瞬间,可以把自己的同袍当做数字,不考虑他们是活人,只考虑我们的队伍损失了多少,我们是胜了还是败了。

但现在没人能把这一盒子手指当做数字。

它们大多数弯曲着,是被砍下后的肌肉痉挛,这意味着它们是从活生生的人体上被斩下来的。

这不单单是挑衅,更是威胁——寄来盒子的人在威胁这个军队中的一些人,你们的家人活着,在我手中,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决定他们的生死。

有明显是女性的手指上还染着蔻红色,可能是紫茉莉或者是凤仙花染上去的,有手指黝黑,皮肤松散,也有手指细而白皙,或许在几天前还牵着爷娘的衣襟。

嬴寒山觉得自己头皮发炸,这时候她应该尖叫,应该呕吐,应该开始尖锐地咒骂。

可肾上腺素升高的瞬间她冷静下来,在有点重影的视野里望向杜泽的脸。

他没有尖叫,没有呕吐,他像是一块石头一样沉默着,除去肩膀上压抑着的细微震颤。

血液骤然涌上头顶又骤然冷却的感觉让她站立不稳,嬴寒山用力阖上眼睛又睁开,她明白了,现在她是没资格情绪激动的。

这个军帐里的所有人都没有资格诅咒,嚎叫,哭泣,哪怕在这里的不是一盒手指而是他们之中谁的头颅或者尸体,余下的人也只能绷紧面皮继续做手中的事情。

他们是这个军队的核心,是所有军士的神,任何时候都不能崩溃。

嬴寒山默默关上了那个匣子,退向一侧的帐壁,现在她很想找个地方靠一靠,但她还是站直了。

“如果去白门乡里的和奇袭淡河的是同一批人,”她说,“那他们来不及在这时候赶到淡河。在淡河外截击他们,这是最好的。”

站在她身侧的苌濯侧过脸来,他缓慢地,试探性地伸出手,仿佛想要扶一下她。

嬴寒山没有把目光分给他,她笔直地,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,把自己也变成一块磐石。但在垂落的袖子下,她无声无息地抓住了他的袖口。

她真的需要一个支撑点,否则她恐怕自己盛在这具躯壳里的魂魄会被晃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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