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2.第 22 章(2 / 2)

何羡再不聪明,也明白了谢娘子绝非只是让他算算数这么简单。

他斗胆对上那双镇静清逸的眼眸,忽然有种直觉,只要他今日点了头,他和他阿父清苦的生涯很快便会天翻地覆。

这是一位虽令人不知底里,却莫名信服的女郎。

至于他的数术,当然数一数二!

因为其他家族兄弟根本就不稀罕碰这玩意!

少顷,何羡吃下这个激将法,伸手从小婢子手上接过累累卷宗,沉下一口气问:“娘子要我算什么?”

“军粮从京城批红到调配到位的时间、运送人力、输送时长、消耗速度……”谢澜安早已在心里考虑周全,一连串报出来,最后加重声音,“越细越好。”

“好。我……”何羡不自觉点头,还欲说什么,忽然看着一个方向顿住了。

他的对面,一个白衣郎君手拿着一本书,漆黑的眼仁正静静望向这边。

……他的容貌也太出挑了些。

谢澜安随之望去,看见是他,唇角松松一勾。

唇红眉黛,容颜雪白的小郎君,仿佛在没有树荫的夏日下多站一会儿,日光就会晒化了他。

印象里好像有些日子没瞧见他了,谢澜安招招手,她这里有荫凉。

胤衰奴被她发觉,抿唇矜持地走来,身上轻麻质地的衣摆随着行步轻拂,有种柳动涟漪的风致。

他轻唤了声“女郎”,不好意思地垂低眉眼:“这书上我有一处不通,不知女郎空不空闲?”

那日谢澜安给他书时说过,他有不懂处可以来问。

这是个很好的机会,但胤衰奴一次也不曾用,他一次也没有因自己的私心,去打搅有大事要做的女郎。

可今日谢澜安与别的人在一处说话,他就有不懂的问题冒出来了。

这边的事已谈妥,何羡识趣,与这位……小郎君点头致意,便向谢娘子告辞去藏书楼啃卷宗。

转身前他忍不住多看了胤衰奴一眼,猜不透他和谢娘子是什么关系。

胤衰奴还是半敛着眼,伸出淡粉色泽的指甲,将书上费解的词语指给女郎请教。

谢澜安搭眼一看,随口说了,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他,“这都不明白?”

“我笨。”胤衰奴过了会儿,从唇间轻溢出两个字。

轻瑟低落的语气,仿佛不是在恼自己笨,而是撒娇着,求你教教我。

谢澜安也不知自己怎会产生这种臆想,明明他的脸上一丝多余的神色也没有。

她往他手背的朱砂痣瞥过一眼,难免留意到那身麻衫,抱臂笑道:“听说你不穿府里做的衣裳,嫌我这里裁缝的手艺不好吗?”

她与他说话时总是很放松,玩话信口拈来,胤衰奴当然知道。他低头说:“我有衣裳穿。”

谢澜安点头,她不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好意,以免被这心思敏感的小郎君当成施舍。

她用眼睛丈量了一下他的身量,忽然转头唤来岑山,问:“我从前的衣服,都烧了吗?”

她从前的衣服,自然便是男子衣装。胤衰奴的睫梢动了动,岑山近前,难得有些为难地说:

“娘子当时让烧,仆烧了几件便舍不得了,一直收在耳室里没动……”

他话未说完,胤衰奴拧眉道:“不能烧。”

活人烧衣,不吉利的。他自幼浸淫家学,最知道这些忌讳。

谢澜安半侧着身背对他,便没看见他眼底宛如错觉般一闪而过的强硬。她回眸笑说,“那便送你了。”

胤衰奴抱着书愣在那里。

谢澜安看着他:“都是些旧衣,当然我的衣裳也旧不到哪里去,也不会额外花费公账。若换作旁人,纵使烧了剪了也不能染指我的旧物——你却没关系。

“所以你若喜欢便留下几件。”

不为别的,他殓她骨,她送他衣,就当续上一点香火情。

女子的声音清朗大气,胜于五月骄阳,烧得胤衰奴快化掉。

你却没关系。

他却没关系,是不是因为他在她那里是特别的,特别到可以共穿……

见胤衰奴久久不语,谢澜安无所谓地哦一声:“那还是烧了吧。”

“我要。”胤衰奴抢着说。

然后他便看见女郎笑得很遂意,连鬓发都跟着轻摇,似一种灵狐兽类独有的灵黠。

他从没见过她一本正经地做什么事,说什么话,她总是如此漫不经心,仿佛世上没什么事值得她特别上心,连笑也是。

以至于这片刻的笑容也像转瞬即逝的恩赐,让他指骨缝里泛酸,想要握住什么,却无能为力。他心里几乎快要生出一种憎恨,恨自己为何没有法衣锦囊,可以将这笑容包裹起来,点香供奉,想看时便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袱,贪婪地看上一眼。

他们相遇的那夜,昙花开时,他其实看见了。

全天下的昙花也比不上这一个笑。

可每一次,又一次,这一次,他还是只能按捺着,垂下那双贪婪的眼睛。

岑山迟疑地含糊一声,没有立时去办,觉得不大妥当。

送吃送喝都无妨,可这衣物不比其他,最是私人,何况还是家主上过身的。

但谢澜安决定的事没有不妥。傍晚时分,她成年后所穿过的春衣夏衫,秋氅冬裘,各色锦缎,各式花纹,有的还是簇新没上过身的,全部一包一包送进胤衰奴的屋里。

占据了他整张床榻。

对门的文良玉看得一愣一愣,慌忙望天:“下雨了收衣吗?”

当最后一包送完,胤衰奴走到门口,关上房门,又用微颤的指尖多此一举给门加了把栓。

他转过身,看着满满当当的床榻,深吸一口气,忽然想起小扫帚喜欢挂在嘴边的那句话。

像掉进米缸里的老鼠。

他好像突然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人,背对着门,颤抖着拨开自己的衣襟,解开自己的腰带。

他小心地取出一件白底流水纹大袖襕袍,一丝不苟地穿在身上。

谢澜安从来不用薰香,但大户门庭浣洗烘干衣物时,总会用上昂贵的香料。

那些无迹可寻的香气,积年累月渗入丝丝缕缕,是贵族子弟高不可攀的神秘,是隔绝高族与寒庶间最简单的一道门槛。

现在这香,覆在他身上了。

·

脱下来,姓胤的,你不配。

他双眸黑得像墨,伸手却拢过衣领放在鼻尖下,轻轻地嗅。

·

夜阑人静,各院都将歇息。无所事事只能在主子院里的高槐上守夜的玄白,正百无聊籁,忽见视野下方闯进一个人影。

煞白一团,义无反顾走向正房的门廊。

他“嘿”地一声吐掉嘴里的草梗,这睡觉的时辰还敢往内院来,太放肆了吧!

不等他纵身跃下,胤衰奴已停在廊阶外。

他对着那爿未熄灯的菱窗,声音沉淀着夜色的浓重,说:“女郎。”

寝室内,束梦正服侍谢澜安换衣,听见男人的声音蓦地一愣,看向娘子。

谢澜安身上披裹着一件黑色夜行衣,抬起雪白的手调整着兜帽,没有停下动作,只是脸色不明。

室外,胤衰奴在幕天席地间,一字一句说:“庾洛神逼迫我,我从未屈从于她的淫威。她抓住我,我便反抗;她让我动弹不了,我便细细告诉她我摸过多少死人,抬过多少棺椁;她给我用药,”胤衰奴闭了闭眼,“我便背风水墓穴诀,恶心她……我没有让她碰过我。”

他轻簌着长睫,剖开自己。

他怕她以为他不干净,更怕她即便如此以为了,却一点也不在乎。就像不在乎其他事情一样。

他想让她知道,尽管胤衰奴在世间微不足道,但不会辱没谢含灵的衣冠。

“女郎,我是干净的。”请牢记收藏:,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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