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49章我相非相（下）

他在病房居住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愉快。作为病人，这般体会显得有些古怪，可修养生活的幸福的确在过往十几年人生中都殊为罕见；这种愉快建立于健康的作息与衣食的无忧，是在打工挣钱时不曾想象过的，至于封闭生活最容易使现代人感到的空虚无聊，相比起他先前发病时所受到的困绝，简直就是不值一提了。他已经不再是一只误闯人类城市的野生动物，又重新能够阅读，能够接触到电视和广播，能够在走廊的窗户前聆听鸟鸣和树叶抖动的声响，并且让自己的手触摸和感受到每样真实的事物。这一切暂时就是天堂的日子。

当他终于对这种验证自我存在的幸福渐渐适应，快要回到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所保持的迟钝状态时，“院长”时不时的探望又满足了他和同类交流的愿望。她总是在天黑以后来，脸带倦容，可态度却很友好。蔡绩不禁为当初害怕她而感到羞愧。

“最近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？”

她总是以这样一个问题开场，顺势坐下同他说话，谈谈今日的天气或饮食，还有蔡绩从书上看到的内容。起初谈话常陷入尴尬或紧张引起的冷场，但随着时间过去，蔡绩也越来越敢于向她提问。

“这里真的没有别的医生和护士吗？按理说，不可能只有一个护士吧？”

“也不是完全没有。只是，现在既然没有病人，就让他们都休假去了。”

“姑且算是在管理一些机构吧。”

“但……”

“有点像是七八岁的小女孩。”

“嗯……就是想呼吸点新鲜空气。”

“啊？”

“那也是你的病人吗？”

“每次的声音听起来都是同一个，像是孩童的声音？”

院长默然地笑了，那奇特的笑容仿佛带着某种嘲讽的情绪，蔡绩立刻敏感地问：“我说的很好笑吗？”

“嗯。我听到的大致就是这样。”

“你自己，去。”

“……薪水还是照拿吗？”

“不，没有。抱歉，我只是在笑别人而已。”

“今天感觉怎么样？”

“会有种安心的感觉吧？”

院长仍然打量着他，似乎在考虑着是否要更换护士。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和花绳护士混熟，可能还要跟一个拿自己当小鬼看待的陌生人重新相处，他立刻把过往挣钱打工的社会阅历全抬了出来。他和小刍那样有家庭管照的小鬼不同，早就能料理自己了。如果不是碰上怪事，早就已经挣够了钱，自己开店做生意了——这条当然不符合事实，但反正院长也不会知道。

“……等一下，你今年多少岁？”

“十七。”

“没什么奇怪的。”

院长说着，把放在中间石桌的雨伞挪到了自己脚旁。蔡绩忍不住朝着她的坐处张望了几眼，却没看见想象中应有的办公物品，只有屏幕闪烁的手机正搁在她的膝盖上。

“这倒是没关系，运营资金主要是我在承担。”

“那也很奇怪。”

“可能还真是病理性的吧。”

院长不置可否地望着墙壁。蔡绩偷偷打量着她，想从衣着打扮上猜出她的经济来源。可是，尽管她称得上是个引人注目的美女，衣着却称得上朴素，往高处说也不过是淡雅罢了。没有辨认出什么名牌，也没佩戴珠宝首饰，不过她那总是倦怠的神色似在说明：这的确是个事务繁忙的人。

“这里……很安静。”

“上来就好像和你很熟似地说个不停吧？”

“是真的。没有笑你的意思。”

“还真是每天逃课的大学生做得出来的事。功课不好好做，幻想着身边出些命案也是正常的吧。”

“那么，想家了吗？”

“啊？”

为了避免尴尬，他违心地说出这个过得去的理由，然而院长没有被他欺骗过去。她只是微笑着问：“是发现那里经常有人了吧？”

“好像……还挺高兴的。”

“不用觉得不好意思。就算是比较难弄的东西，也可以先告诉我。弄得到的话就会替你想办法。”

“那，医院怎么运营得下去呢？不会缺钱吗？”

听她这样直截了当的问话，他不由地瑟缩了一下，想要为自己辩白几句。“可我确实听见了那个人的声音……在发病的时候，就像黑鸟说的那样。”

“嗯。还说他是小偷之类的。说抓住他我的病就能好了。”

院长怔了一下，继而看透他心思一般问道：“你是想去楼下的庭院里吧？”

院长依旧追问着。她的语气虽不严厉，却也直白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。他迷茫地呆坐着，不知道是否应当承认——他从来没有清楚地想到这一步，即便曾经闪动过类似的念头，也只是瞬息间的情绪，绝不能当作真正的决心。最后，他还是只能说：“我不相信。”

这也算正常吗？蔡绩心里想着。而院长像看透了他的念头那样继续补充说：“别介意，是正常的。还有人告诉我天上的星星会说话呢。”

明明先前并不感到怎样难过，他回答时的声音却突然有点哽咽：“他已经……已经……”

“偏在我说话的时候？”

“实岁吗？”

“原来你是这种不信邪的类型吗？”

“那你是怎么想呢？”

蔡绩伸着脖子，等着她继续说下去。然而她却已经做出了结语：“这个故事也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，不过我不是很擅长说这个。”

“刚才看见你不太开心，是在想家吗？”

想起对方疑似是真正做生意的人，他也不敢随便乱说，只能谨慎地答道：“就是开个小店之类的。”

“嗯。”

好像是说了一句玩笑话的院长放下手中的发丝，却没有解释她对这个湖畔之梦格外细致的询问，而是接着问：“那只黑鸟去叫你找的人，就是你前面说的那个修车的客人？你说他跟你说了很多奇怪的话，具体是什么内容呢？”

“既然那只黑鸟说他是小偷，正好我也听说过一个关于小偷的故事。”

“我已经二十七——不，算错了，现在是二十五岁。虽然还差不到一轮，也勉强可以算是你的长辈了。如果知道你还没有成年的话，应该换个稍微有经验的人来照顾你的。”

“我？我要想什么？”

“这个是叫精神分析吧？黑鸟是代表着我的潜意识？”

出于礼貌和感谢，他想要尽力地对这片小小绿园赞美一番，可惜任凭怎么努力，张嘴时依然词穷。

“你还在办公吗？”

这么说着的院长，把手按在太阳穴边揉动着。看见她满面倦容，还微不可察地叹着气，蔡绩终于忍不住问：“你平时到底都在做什么工作呢？”

不等他把话听明白，院长就自己停了下来，摇着头说：“不，没什么。刚才那句话不合适。”

“应、应该是。”

“就像你刚才说的，那里空气比较好而已——对你的健康应该也有好处。那么等下我会跟护士说明的，让她在方便的时候带你去那里散散步。只是有时候我也需要用到庭院，恐怕不能天天让你过去。”

蔡绩稀里糊涂地摇着头。院长的视线定在他脸上，从额头到胸前来回移动，仿佛要从他身上找出第三只手来。还不等他感到紧张，这种搜寻的目光已然消失了。她凝视棚屋的竹林，沉沉陷落到某种思绪中。

“对这个庭院有什么评价呢？”

“那……不是说和小偷有关吗？小偷呢？”

“这么说来，是那只黑鸟叫你去寻找声音的吗？”

于是他忍住好奇离开了。才刚刚走出竹棚，身后就传来院长平静的声音：“你想被我活埋在废弃工厂里吗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