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83 我相非相(下)(2 / 2)

下一个傍晚到来时,他还是去了庭院里,然而院长却不见踪影。接下来的几天里同样如此,他只是自己走进庭院,在空无一人的竹棚下坐一会儿,想想往事与未来,偶尔也会想院长的行踪。难道是因为他占了竹棚,所以她才不来这里了吗?也许上一次谈话时,她就已经对他的出现感到不便,所以才借接电话的由头表达意见?他胡思乱想着,但却没有一样有真正的把握。除了自己的继母,他几乎没有跟年长异性打交道的经验。

有了这样的许可,次日的傍晚他终于被护士带到了隐藏在病房门后的电梯间,第一次离开了被屋顶笼罩的空间。从底楼走廊出来以后,护士便停下脚步,无所事事地望着天空。蔡绩本来还想等她,她却只是推了推他的肩膀,让他面向树荫如壁的庭院入口。

“是为了方便专门治理——这么说恐怕不能让你明白,等以后再解释吧。”

一定是听错了。他一边想着,一边沿着小路飞快地往前走。走出庭院后,依然在望天发呆的护士把他送回了病房里。他看看她那双吓人的软绳般的手,竟然感到说不出的亲切。

“是什么样的语气呢?有担心或者难过的表现吗?”

“是吗?等你康复以后,说不定确实可以呢。不过,要等这段观察期过了才行。”

“没什么特别的。”

其实院长也不算比他大很多,家庭富裕,还非常漂亮,几乎是他在电影里才能看见的那种人了。然而奇怪的是,和她说话时他却总是意识不到这一点,也完全没有对异性的遐想。他觉得自己好像只是在跟小刍说话——也并不尽然,因为面对院长时,那个更不懂事的人成了他自己。他忍不住说自己的事,忍不住听从对方的要求,就像是小刍当初对自己那样。原来这就是对于年长伙伴的依恋之情。他想象着自己如果有一个哥哥或姐姐,或者至少是一个没有犯病的叔爷爷。想着想着,胸口就像被石堆压住那样沉闷。

“好像还说了名字里带雨的人会从高处摔死之类的。”

“嗯,正在和别人讨论一些工作上的事。”

“和那个无关。你为什么这么想?”

“那你至少算是个小老板吧?”

护士摇摇头,好像也不怕他趁机逃跑。蔡绩只得一个人穿过水泥步道,踩上被八角金盘掩盖的卵石步道。中央庭院在高处看来既狭小又普通,走入其中后却曲折如迷宫。林木幽晦,小径蜿蜒,夜虫在黑暗中彼此应唱。偶尔有几盏灯笼草样式的草坪灯露出来,那橘黄色的微光也大半被蔓草遮盖了。他一边数着灯一边往前走,直到看见那座许多次从高处俯瞰过的竹棚。

“不,只不过是宁愿给柳条编辫子也不肯正常做功课的无聊之人而已。现如今的大学生多是这样。如果把他的每句话都当真,这间医院早就住满人了——说到这个,他没有顺便论证一下会怎样摔死吗?”

“没有……只是想起了一个以前的朋友。”

“你呢?你也没有多大吧?”

院长无言地摇头,过了一会儿说:“没有想到你这么小。”

“不去办公室里?”

“呃……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和我说话,可能也只是在自言自语吧,反正话很多,感觉精神有点不正常。”

院长的眉毛稍稍挑高了些,然后平淡地点了点头。“是他的谋杀预告吗?”

“死了吗?”

其实经历了这么多怪事以后,他大部分都记不清楚了。只有看电影时的那些评论还能回想起大概。他尽量把它复述给院长听了,为了证明这不是自己转述的问题,还忍不住向对方寻求认同:“这人很怪吧?”

“你刚才不是觉得,那只黑鸟是你自己的潜意识吗?那么,它说出这样的话,你觉得是什么意思?是你潜意识里很讨厌那个人,甚至想要杀死他了事吗?”

“确实呢。还说了别的什么吗?”

“就这样结束了?”

“嗯,报酬是事先就定好的,也不能因为没有新的病人就反悔吧?”

没有想到对方会把问题反抛回来,他一时间觉得有些难以启口。但他立刻又告诉自己做修车学徒并没什么丢脸的,既没偷也没抢,只不过是时运不好而已。他把自己的两段工作经历全都说了,院长用手掌扣着手机屏幕,垂下头静静地听着。

“所以要是抓住了他,也会按黑鸟要求的做吗?”

“就是走的时候突然说了这么一句。”

“原来你这么有钱。”

“你想做生意吗?是什么类型的?”

“嗯……这么久没去上班,肯定已经被开除了。”

“这么说太冒犯真正的病人,你不用在意。那个人当时跟你说过的话,还能记得清楚吗?”

“假?一切不都是你亲身经历的吗?”

院长抬起头看着他。面对她的目光,蔡绩只得说:“我还没到年纪。”

“不是……我觉得这件事很假。”

“除了黑鸟以外,还看到别的什么动物?或者并不是你叫得出名字的动物,只是看起来像是活物的奇怪东西,有记得这种内容吗?”

被她这样一问,他就忍不住说了起来。从认识小刍到汽修店被客人闹到关门,再到小刍失踪、他去寻找、旧船厂的怪事、自行车店里的奇怪客人、病情发作后的种种怪状,一切说得通说不通,甚至他分不清真假的事,全都一股脑地在她面前翻了出来。院长一面拆开发髻,用手指梳着湿淋淋的头发,一面静静地听着他的话。即便是他最语无伦次,连自己都觉得前后不通的时候,她也没有露出半点不满。

“然后是因为发病才丢了工作吗?”

“什么不合适?”

“没事的。那种天天有歪主意的家伙,不必急着回复他。”

“那……我打扰你了吗?”

因为先前只是简略地说了经过,他只得把话题倒回去,仔细回忆那个自行车店里的奇怪下午。当他再三强调那个人有多奇怪时,院长脸上露出今夜第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。

一听到这句话,蔡绩本能地抗拒起来。他立刻说:“我不需要照顾。”

“……虚的。”

“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院长闭了闭眼睛,然后说:“从前,在一片属于附近村庄的田地里,偶然出现了一个奇怪事物。这个东西的形状与颜色,人们从所未见,无法用语言描述,也和人们知道的任何东西都不相似。农夫用草叉和铁耙戳刺它,那样东西就同样射出众多的草叉与铁耙,附近围观的村人们全都因此负伤;用火把和油脂去焚烧,那样东西却主动喷出更浓烈的烈火,把邻近的田地房屋也悉数烧毁;最后人们驱赶野兽去攻击啃咬,那东西立刻活了过来,变成了比一切野兽都凶猛的怪物,在整个村庄里横行破坏。所有尝试毁掉它而失败的人都只得逃走,或是徒劳地被击倒。当它快要走到人们聚集的地方时,有个年纪很小的女孩看见了它。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,也从未体验过死亡的恐惧之情,于是便依旧坐在门口,用自己做的笛子向那个东西吹奏——它立刻便失去了猛兽与烈火的形体,从它身上伸出了成百上千的乐器,不断重复着那个女孩所吹奏的旋律。女孩把野花放在它身上,那样东西身上立时绽放出成千上万的野花。自此村庄也就得救了。”

“你以前看过不少影评之类的吧?”

“要好的朋友吗?之前怎么不说?想联系的话就把号码给我。”

“你不一起过去吗?”

听出对方不会再透露更多,他也就识相地收起了好奇。院长问他是否想要些别的东西,他也只是摇头表示不必。

“他只知道我的名字而已,证件之类的没有。我还没有证件。”

“抱歉,我要接个电话。你方便先回去吗?”

“你到底为什么要给这家医院付钱呢?”

“不一定的。如果老板是负责任的类型,说不定已经替你报警了吧?他那边应该也有你的证件信息,就算联系不到家人,应该也会去警察局报失踪。”

面对她的持续追问,他只能一味地摇头,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感觉。并不是真的彻底不信鬼神,而是对于这种有如用头发丝吊起巨石的解决方法感到怀疑。他只能笨拙地说:“说所有的事全是一个人的错,杀一个人就能解决问题,这个听着很假。”

听到对方没有嘲笑,反而把这件事当了真,他感到有些高兴。可是还不等他再说些什么,放在院长膝盖上的手机猛烈震动起来。她低头看了一眼,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
“你梦见的黑鸟,说他是‘蛇的尾巴’?”

他努力地搜寻着能够表达自己想法的词句,最后说:“有点像是丢了工作就去抢劫路人。”

竹棚里坐着院长。她请他坐在自己对面,依然像过去几次那样问:“今天感觉怎么样?”

“没有……这是代表着我的病情在恶化吗?”

“我能到这栋楼的其他地方走走吗?这个楼层以外的地方?”

他只得承认了。还不等他发问,院长已经主动说:“这里比较清净,所以我平时会在那里办公。”

“虽然未必是一个人的错,但如果杀了他确实能够解决你的问题呢?”

“只是收拾别人惹的麻烦而已。你呢?生病以前是做什么的?”

就在这样的时候,院长从幽灯半掩的小径上悄然走来,灰紫色的罩衫上化着雨珠,布鞋上沾满泥浆,松散凌乱的盘发也半湿了。一股寒霜似的杀气笼罩在她脸上,乌青的眼眶内挤满了通红的血丝。蔡绩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走进竹棚,带着满身泥水坐下。她精疲力竭地支着脑袋,好半天才抬眼看了看他。

“威廉姆斯综合症,听说过吗?再加上正好是心脏方面的异常——”

“是啊,小偷去哪里了呢?应该是见到那个东西的时候就被偷光了吧。既然是反被偷了,那小偷也就算不上小偷了。”

院长带着微笑起身走了。直到这天夜里躺到,蔡绩才意识到她好像是在同自己开玩笑。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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